談起“卡脖子”技術，彭述明指了指鼻梁上的眼鏡。“你看，就連我這個漸進鏡片，國內也沒有，還得靠進口。”說罷，長嘆一口氣。
中國綿陽研究堆
核科學研究貫穿了彭述明的大半生。1987年，他報考北京大學應用化學專業(yè)，立志解決當時洗發(fā)香波依賴進口、嚴重緊缺的問題。大學畢業(yè)進入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核物理與化學研究所(簡稱“二所”)，從研究人員一路到升任所長，“自主創(chuàng)新”四個字更是浸潤其職業(yè)生涯。
近日，時值二所獨立建所50周年，記者走進二所專訪彭述明。從反應堆安全聊起，彭述明與記者暢談核技術應用和科技創(chuàng)新。
談核安全 建在城市周邊的研究堆是否安全可靠?
四川在線：中國綿陽研究堆就建在離綿陽市主城區(qū)9公里的地方，它真的安全可靠嗎?
彭述明：從堆型來看，中國綿陽研究堆是目前國際上安全性、經濟性較好的一種研究堆。在日本、澳大利亞，也有跟我們功率相近的研究堆，運行效率和可靠程度很好。
中國綿陽研究堆經過10余年的建設，安全性有足夠保障。反應堆大廳完全封閉。日常情況下，所有放射性流出物完全符合國家標準和要求。
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核物理與化學研究所廠區(qū)
假設在極端情況下，反應堆或保護裝置遇到最嚴重危害，事故也延伸不到我們場地之外，廠區(qū)范圍內就可以把它完全“包裹”起來。也就是說，最大的不安全情況就只能影響廠區(qū)內部這么大的范圍。對公眾來講是非常安全的。
我們反應堆大廳堆主體設計抗震烈度為9度，在建設過程中就經歷過5·12汶川特大地震的檢驗，當時紋絲不動。
業(yè)內人士也不會懷疑它的安全性，所以它才能建到離綿陽城中心只有9公里的地方。
四川在線：目前運行狀態(tài)如何?
彭述明：這是我國建設的第二批研究堆中首個建成的。目前的運行狀態(tài)非常好，每年運行時間達到200多天，達到了設計的上限。
談反應堆 突破醫(yī)用放射性同位素“卡脖子”問題
四川在線：除了依托中國綿陽研究堆建成的國內首個中子科學平臺，你們還開發(fā)了哪些“周邊”?
彭述明：反應堆應用技術，是我們所中心工作之一。思路主要是“一堆兩翼”，依托反應堆開展事故容錯材料輻照考核，兩翼是指中子科學平臺和放射性同位素的研制和生產。
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核物理與化學研究所所長彭述明
四川在線：能否給我們科普下另兩項應用?
彭述明：先說材料輻照考核。我們知道核設施的很多結構材料、核燃料等，在工作中所處的環(huán)境基本都是極端條件，比如高溫、高壓、強輻射。這些用于核電站的所有材料，投用前都要經過輻照考核。通俗地說，就是先把材料放進堆內“考試”，看看能否承受輻照環(huán)境的檢驗。
放射性同位素的研制和生產，也是我們的一大優(yōu)勢。醫(yī)院核醫(yī)學科利用放射性同位素對疾病進行診斷、治療和科學研究。這些同位素很多都是來源于反應堆。
上世紀80年代，我們國家也有自主化生產的同位素;但最近幾十年，因為各種原因，自主的醫(yī)用同位素歸零，現在基本依賴進口。
2016年，我們從Na131I(碘化鈉)口服溶液入手，小規(guī)?；謴蜕a;近三年逐漸擴大規(guī)模。去年，我們的供應量達到國內需求量的20%左右。換句話說，我們使得國內Na131I自主化率達到20%，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項藥品自主可控的問題。
四川在線：這個很有意思，相當于突破了一個關乎大眾健康的“卡脖子”的問題。
彭述明：是的，這個項目也成為2020年四川科技進步一等獎擬獎項目。接下來，我們還要進一步擴大規(guī)模，提高國內自主可控的程度。
在核素研制上，我們也取得了最新，大大縮短了和歐美研究水平的差距，正在跟國內的生物制藥公司合作，他們做配體我們做核素。配體對人體的某一個器官組織有靶向性，標記上我們的核素以后，配體就帶著能量，對癌細胞進行靶向治療。這個可能很快就會有所突破。
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核物理與化學研究所所長彭述明
談自主創(chuàng)新：創(chuàng)新驅動千萬不能搞“大躍進”
四川在線：談到自主化的問題，核行業(yè)在各個行業(yè)中自主化率應該是最高的?
彭述明：這個領域比較特殊，“卡脖子”是常態(tài)。關鍵核心技術不可能依靠別人，你要不來，買不來。因此，作為核科學領域的國家隊之一，自主創(chuàng)新一直是我們的根本路徑。
我們所一線科研人員600人左右，其中博士畢業(yè)生有200多人，創(chuàng)新是我們的責任。
四川在線：你提到過“卡脖子”的形勢可能會更加嚴峻?
彭述明：這是一種危機意識。一方面，國際環(huán)境變化我們無法準確預判。另一方面，科學技術是動態(tài)變化的。我們現在落后的領域主要在高端裝備、核心零部件、基礎研究，如果不跟上，國外繼續(xù)往前發(fā)展，差距還會進一步拉大。
比如疫情中暴露出的“呼吸機的關鍵零部件依賴于從歐洲和美國進口”的問題，再比如我佩戴的眼鏡鏡片，這是一個變焦能力很強的漸進片，可以看近，也可以看遠，這些國內也沒有。
我們要繼續(xù)開放合作，但也要有所警覺，一定要有自主可控的清單，自主可用的計劃。
四川在線：整個職業(yè)生涯都在做自主創(chuàng)新工作，你對自主創(chuàng)新有什么建議?
彭述明：要想真正做好創(chuàng)新驅動的話，不管是國家戰(zhàn)略的制定，“十四五”規(guī)劃乃至2035年的目標，還是科技資源的配置、評價機制、文化環(huán)境的營造，都得要緊緊圍繞創(chuàng)新來作為支撐點，并配套一系列制度。
四川在線：圍繞這些要素來看，我們現在缺了些什么?
彭述明：現在中國不缺人才，缺的是頂尖人才、世界一流大家以及戰(zhàn)略科學家。但也不能依靠別人，要靠我們自己的土壤，培養(yǎng)出世界一流的大家、戰(zhàn)略科學家來當領軍人物，才能帶領好我們現在體量很大的科技隊伍。
要培育這樣的土壤，需要營造好的環(huán)境。一方面是國家導向，第二是評價方式，你要把科技創(chuàng)新活動作為最重要的評價要素。
還有，創(chuàng)新也是欲速則不達的，千萬不要以為創(chuàng)新驅動是一個時期的產物，不能搞“大躍進”，還是要有定力，有自信。
談“百年老店” 2050年建成核科技領域有重要影響力的國際一流研究所
四川在線：2020年是二所獨立建所50周年，下一個5年、甚至50年，二所有怎樣的發(fā)展目標?
彭述明：我們走過了50年的艱辛歷程。“兩彈一星”的突破，開啟了二所人創(chuàng)新的征程。過去的里程碑式的貢獻，都是因為創(chuàng)新實現的。到目前為止，我們仍在創(chuàng)新之路上。未來二所也要以創(chuàng)新為驅動，去實現我們“百年老店”的目標。
四川在線：針對“百年老店”，有沒有具體構想?
彭述明：建“百年老店”要分幾步走?；灸繕耸?030年左右，建成國內外核科技領域有重要影響力的創(chuàng)新型研究所;到2050年，希望能與國際水平相當，成為在核科技領域有重要影響力的國際一流研究所。
一個集體有愿景和使命去對標，才會有創(chuàng)新發(fā)展的不竭動力。首先它一定是研究所，不是一個企業(yè);我們希望，到2050年，我們的研究創(chuàng)新能力，一定是能在核科學和技術領域處于國際一流水平;另外要有一支具有國際水平的人才隊伍;有創(chuàng)新超越的團隊文化。
再一個，價值觀。需要我們的科技人才站在國家戰(zhàn)略的角度，站在世界科技發(fā)展的角度，站在時代中思考問題，這樣發(fā)展空間才會更大。
四川在線：為什么非常強調是研究所不是企業(yè)，這里面的區(qū)別和指引的方向有什么不同?
彭述明：這個問題非常重要。如果思考不清晰，就會把一個研究所和一個企業(yè)混為一談。
過去我們做過一些轉化嘗試，發(fā)現在科技創(chuàng)新成果轉化過程中，變成全鏈條服務，既要做科技創(chuàng)新、技術突破，還要做產品，甚至后期還要做企業(yè)、搞銷售。但是回頭來看，真正在科技創(chuàng)新這個階段的貢獻是有限的。
科學家就是做科技創(chuàng)新的，很多人不能、不會搞企業(yè)。我們在經歷了“二次發(fā)展”以后反思總結——不能把產、學、研、用一體化變成一個研究所的使命。
現在我們頭腦很清醒，不是說口袋里揣個什么技術，就自己找人做企業(yè)、做產品，變成生產力，再去做銷售、拉用戶。
現在國家有很好的科技轉化平臺，我們做好科技攻關，解決好從0到1的問題。當技術具備轉化條件的時候，讓企業(yè)接手去做定制、生產和服務。我們仍然耕耘著我們這塊土壤，從事不同層次的創(chuàng)新活動，不斷提升創(chuàng)新水平。
